爱的坚执
(一) 有个孩子整天独自呆在一帮陌生人中间,此刻想到该回家了,但害怕单独回去,而实在又想再尽可能地多呆一会儿,他就对另几个或许想早点离开的较年长的孩子说:“等着我”,于是,那几个孩子就应这个孩子的请求而等着。 有两个年龄相同的人,其中一个比另一个要先走,后者对前者说“等着我”,于是,前者便应后者的请求而等着。 有两个人愉快的计划着结伴旅行,但其中一个病了,而且欠着别人的前无力偿还,他就对另一个说:“陪着我”,这另外一个人便答应了他的请求。 当一个恋爱中的少女发现要同她所爱的人结合将有很大的、或许是很复杂的困难时,她对他说:“等着我”,于是,他便如所要求的那样等着。 所有这一切均非常美好而值得称道:如此这般的陪伴着另一个人。但是,是否正是爱在作如此这般的等待,我们还看不出。 也许,等待的间隔过于短暂,以至于实在无法表明,那决定着一个人如此等待、在某种决定性的意义上被称作爱的东西有多深。 也许,等待的时间流逝得如此缓慢,以至于那个较先走的人说:“不,我不能再等你了,否则会太耽误了我自己。”也许,生病的人病程迁延,以至那位朋友说,“不,我不在等你了,我须得单独一个人去了。”也许,无力偿付债务的人把时间拖得太久,以致那另一个说,“不,我不能再等着你了,我必须现在就拿到我的钱。”也许,同少女结婚的前景变得如此遥远,以致那位恋人说,“不,我不能再等着你了,我的婚姻只属于自己,我的生命不允许我再这样地把婚姻推迟下去,年复一年地企盼着那渺茫的东西。”——然而,爱坚执着。
爱之坚执的事实,或者,更准确地说,关于爱是否在这里或那里坚执着、还是中止了的问题,是如此错综复杂,总是萦绕在人们的思想中,经常出现在人们的话题里,它是诗作中炙手可热的主题。 若爱坚执着,人们视为可嘉;若爱不持久,消逝或发生改变,人们视之为卑劣。 人们认为唯前者才是真爱,后者则因其改变而不可能是真爱——甚至必然当初就不是爱。这些就是事实:一个人不可能中止爱。 如果他真的在爱,他就始终在爱;如果他不再爱了,他就不曾在爱。 因此,在爱的世界中,中止的爱有一种追溯力。我绝不会厌烦于讲述并证明这样一点:凡有爱的地方,必有某种无限深刻的东西。比如,一个人也许曾经富有过,当他不再富有时,他曾有过钱仍是全然真实的。 但是,当一个人中止爱的时候,他就从来不曾爱过。始终如此温柔的爱!多么苛刻、多么忠实于自己、多么纯洁的爱啊!
更让人感叹的还在后面! 如果爱消逝了。 假设在一种爱、或友谊里,简单地说,就在两个人的感情中间,某种东西掺乎其中,使爱中止了,那末,我们说,这两个人之间有了裂痕。爱原本是纽带,让人彼此理解;如果爱被取代,它就消逝了,两人之间的纽带断开了,这个裂痕拆散了这两个人。 因而,这两个人之间存在着裂缝。 但是,基督教可不熟悉这种说话的方式,无法理解它,也不愿意理解它。 当某人说两人之间有裂痕,那是因为他以为,爱仅仅是两人之间的关系。 这种所谓两者之间有裂缝的说法,是未经深思熟虑的,它给人以这样的印象,似乎爱之关系仅仅是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,仿佛关涉到的第三者并不存在。 倘若双方都认为两人的关系破裂,那么,不会还有哪个人硬要反对分离。倘若双方都认为两人的关系破裂,那幺,不会还有哪个人硬要反对分离。 这两个人彼此分离,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对别人有爱的情感;因此,他们仍保持着爱的能力,只不过现在施爱在其他人身上。那个挑起破裂的人可能是占着上风的,而那无辜的人则被动无备;无辜的一方成为弱者,令人同情。 这无疑正是这个世界的状况,但从永恒的方面来理解,世界绝非如此。 因此,基督教在做什幺? 基督教的诚挚把对永恒的关注放在个人身上,放在这两个人中的每一个人身上。 正因为这两个人曾在爱中彼此依恋,他们也就与“爱”紧紧相连。 爱并没有简单地随着破裂而消亡。 在破裂之前,在一个人割断他与另一个人的爱的关系之前,他肯定先已背离了“爱”。这一点非常重要。 因此,基督教不谈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破裂,而始终只是讲一个背离了“爱”的人会做什幺。 在两个人的裂痕里,夹杂着太多人闲的琐事,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;但是背离了“爱”,却是与永恒相关的大事。瞧!一切井然有序,永恒掌管着纪律与秩序,在破裂关系中的受害者倘若没有背离“爱”,他仍将成为强者;假如爱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,那幺这人将长久地处于另一个人的支配之下,如果另一个只是一个想要毁掉这种关系、寡廉鲜耻的人的话。 当一种关系仅仅是两人之间的关系时,其中那个有能力破坏这种关系的人,会始终主导着这种关系,因为一旦此人割断了它,它就破裂了。但是如果存在第三者,单独一个人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。 这第三者,如我们所说的,是“爱”本身,凭着它,无辜受害者可以不受关系破裂的打击……
但是,真正的爱者永远不会离弃“爱”。 因此,对他来说,绝不可能发生破裂,因为爱是坚忍的。 再次以两人的关系为例。如果一方要破坏这种关系,另一方能阻止关系的破裂吗?看来,的确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都足以打破这种关系,并且,如果关系被破坏,就会有裂痕。某种意义上说,这是千真万确的。 但如果爱者始终不离弃“爱”,他就能避免这个破裂,他就能够创造奇迹。 因为,只要它坚执着爱,破裂绝不可能真的发生。通过坚执(在这样的坚执中,爱者与永恒结盟),他征服了过去,他将在过去中、并通过过去,使破裂的东西转变为某种可能实现的未来关系。一个人如果以过去的眼光来看裂痕,这裂痕会在时间的长河里变得明显起来。 那坚忍的爱者,通过坚执而拥有未来、拥有永恒。 以未来的眼光看裂痕,这裂痕就不再是伤害,相反,它变成了可能性,幸福的可能性。以未来的眼光看裂痕,这裂痕就不再是伤害,相反,它变成了可能性,幸福的可能性。 永恒的力量属于可能性,因此,坚执的爱者必须坚执于“爱”中,否则,那过去会逐渐地获得力量,而那裂痕也就日益明显起来。永恒的力量属于可能性,哦,只有永恒的力量,才能在每个重要关头,将过去的裂痕变为未来的可能,爱拥有这种坚执的力量。
我将如何来描述爱的这种作为呢?哦,我会毫无倦怠地描述下去,赞颂这种难以言传的喜乐、这种一被思及边给人以启示的作为!
(二)
某种出于本能的好性情,某种出于仁慈的同情和帮助之心(它是我们深为感激的),必须时刻已经历时间考验的;也许累月经年,它懈怠了,也许进展缓慢,过了很长一段时间,它终于不耐烦起来——这太正常了。时间长了,人们自然会去清点财产;在商业世界里,一次突如其来的挤兑贷款引起了一家商号的破产,也是很平常的现象。 但在精神世界里,漫长的时间本身压垮了许许多多的人,人们有足够的精神力量来对付一瞬间,但在一个漫长过程中,他们就变得不可靠了。 然而爱却坚执着。 哦,诗人和小说家多幺地不懂得怎样去描绘万事万物的反复无常! 他们不知道怎样去展示时间的力量,时间可以征服在自身中存在的一切事物,那是征服最伟大、最强有力、最光荣的成就的力量;那是征服世界的奇迹的力量——这些奇迹在时间中变成几乎辨认不出来的废墟;那是征服最不朽的名字的力量——这些名字在时间中消逝在传说的模糊混沌之中。
但是,对于此时此刻坚执着的爱,难道会因为某种变故,使它虽然坚执着、却在时间中被改变(只不过这改变不是它的错,而因归咎于某种遭遇)吗? 因此,这当中的关系或许是如此:爱坚执着,没有什幺环境去改变它或迫使它放弃自己,但它却在一种我们称之为衰老的变化中被改变,然而,我们虽可以如此谈论这同一个爱,它却绝没有失败。
(三)
爱坚执着——它永不止息。因为,精神的爱本身就是永恒生命的活水源泉。 是的,这个爱者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苍老,在时间长河的某一刻死去,但是这并不证明什么,因为他的爱永远年轻。在他的爱中,他并没有如尘世的爱那样去抓住暂时的存在,暂时的存在是尘世的爱所依凭的;对于他的爱来说,永恒总是真正的品格。当他死去的时候,他便是达到了目标;他的死只是表明他没有徒劳地等待。 哦,当那位少女死去的时候,我们便说:“不幸啊,看来她是白白地等了一场。”难道那不朽因此就会是孱弱的吗? 但是,是那个爱者不朽的是什幺呢? 不是那坚执的爱是什幺? 尘世的爱属于现世,即使它是暂时的事物中最美丽的,也还是万物中的脆弱造物。因此,这里有一个更为深刻的矛盾。那个少女没有错,她曾经并且始终忠实于她的爱。 但是,她的爱经年累月,多少有点变化。 这种变化在于尘世的爱的本性。 因此,矛盾就在这里:一个具有最真诚的意愿并且愿意牺牲的人,他的坚定也只有相对性,或者说,他坚执的东西本身并不永恒——尘世的爱无法永恒。也许,那位姑娘还不解这层意味,但正是爱本身中的这种矛盾,使她的死更为悲凉。 少女的早逝谈不上具有永恒的庄严,与其说是其中的精神、情操带给了诗人以灵感,倒不如说是世事沧桑的悲凉在起作用。
那位少女耗尽了自己的生命。 即使“他”来了,在她死之前来了,那也仍然太晚了。 她仍然爱着,但时间已削弱的她的愿望,她为这愿望而活着的,而同时这愿望也耗尽了她。 反之,在最深刻的意义上,那位坚执着的爱者并没有变的孱弱,他的爱没有消耗殆尽。 倘若那个误解他的人,那个对他变得冷漠的人,那个恨他的人回来了,他会发现他没有改变,仍对永恒怀着一样的渴望,并对尘世一样的处之泰然。他的爱是永恒的,他抓住永恒,信赖永恒。 因此,他在每一瞬间企盼着他永恒地期盼着的东西;因此,他毫无不安,因为在永恒中有足够的时间……
在坚执的爱中有怎样的忠诚啊!我们绝不是想贬低那位爱着的少女,好像她在经年累月后的衰老凋谢,她在岁月流逝中、随着爱恋升华而改变的红尘之爱,是一种在她身上的不忠诚似的(哦,一种不重;一种对一个不忠恋人的不忠!)东西,可是——唉!这真是令人费解的自相矛盾:忠诚当然是尘世之爱的极致,然而,相对于永恒,这种忠诚沦为不忠,因为尘世的爱不是永恒的。 矛盾不在这位姑娘身上,她是忠贞不渝的;矛盾——令这位姑娘痛苦的原因——是在于这样的事实,即尘世的爱不是永恒的爱。 因此,本身不是永恒的东西无法把握住那永恒的忠诚。 再来看另一种忠诚! 不管那误解的人、那敌人、那仇恨的人在什幺时候、在哪个钟点想要回到这个爱者面前,这种忠诚坚执着、永不改变,没有丝毫的减弱,在每一个瞬间都相同——这是怎样的爱的忠诚! 这个爱者坚执着,他永不孱弱,在坚执中他得到了永恒的回报,他履行了他的忠诚、对爱人施展了爱的奇迹,我们不得不这样看,他本人也如此看……
这就是爱者。如果在此时之前,他已经改变,那么,一切事物中最美好的东西、那重新和好的片刻,都会成为一种没有结果的努力、一种徒劳的尝试——爱者避免这种情况,因为他坚执着,永远不会衰竭。 那宽宥的获得是如此容易,就如同于一个久违的人相遇一般;那爱的对话可以立刻非常自然,就如同与一个人开始一次谈话一样;那散乱的步伐可以是迅捷的步子,就如同这步伐是在两个第一次开始新生活的爱人之间走出的那样——一句话,在他那里,没有任何不快的瞬间,哪怕是一秒钟、一刹那:是爱者带来这种情形,因为他坚执着,并永不孱弱。
(王德峰译朱晓红校) 本文作者:克尔凯郭尔 转摘自《西方宗教哲学文选》胡景鈡张庆熊主编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02 第280页——286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