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仁心到礼教,由生机至虚无:《红楼梦》与儒家思想的异化之路
引言
《红楼梦》的终局,“好一似食尽鸟投林,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,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令人震撼也最发人深省的意象之一。它远不止于一个贵族世家的衰亡录,更是一个宏大文明的深刻隐喻。这幅“白茫茫”的图景,描绘的并非物质的彻底湮灭,而是意义的绝对虚无(die absolute Leere des Sinns)——一个所有价值、情感、追求最终都被揭示为空洞与徒劳的精神荒原。
这一悲剧性的终点,并非历史的偶然,而是儒家思想在中国社会漫长实践中,其核心精神被不断异化、抽空、直至僵化的必然结果。本文打算开个小头,剖析儒家如何从其充满人本关怀与内在活力的原始理想——“仁礼合一”,一步步演变为《红楼梦》中所批判的、那种“一个完全被僵化、外在化的‘理’所统治,而彻底窒息了内在真情、创造力和个性的社会”的哲学根源。并在此基础上,探讨当代社会在解构了一切传统权威之后,所面临的虚无主义困境,继而探索可能的超越之道。
第一章:理想的蓝图——孔孟原儒中的“仁”与“礼”的动态平衡
儒家思想的创始阶段,以孔子和孟子为代表,其核心追求是构建一个基于道德自觉的、和谐有序的社会。这一大厦的两块基石是“仁”与“礼”,二者构成了一个富有张力的动态平衡体。
1.1 “仁”:内在的道德情感与精神根基
“仁”是儒家思想的灵魂与最高道德范畴。在孔子那里,“仁”最直接的解释是“爱人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,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、真诚的对他人的关怀与善意。它并非外在强加的戒律,而是主体的一种内在德性和心理状态。
“仁”具有实践上由近及远的差序性以及人本身由顿及渐的差异性,孔子对于不同的学生对于“仁”的提问回答也有所不同。“孝悌也者,其为仁之本与!”(《论语·学而》)。对父母的孝、对兄长的悌,是“仁”心萌芽和生长的最初土壤,继而才能“泛爱众”,推广至更广泛的社会关系。颜渊问仁答曰“克己复礼为仁。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。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”仲弓问仁答曰“出门如见大宾,使民如承大祭。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在邦无怨,在家无怨。” 樊迟问仁答曰 “爱人。”但是究竟什么是仁呢,孔子似乎没有给出定义来,
“仁”究竟是什么,
孟子极大地发展了“仁”的学说,为其奠定了坚实的人性论基础。他提出的“性善论”和“四端说”,认为人天生具有“恻隐之心、羞恶之心、辞让之心、是非之心”,这“四心”分别是“仁、义、礼、智”四种德性的端倪(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)。“人之有是四端也,犹其有四体也”,道德能力就像人的四肢一样,是先天固有的。因此,“仁”的实现路径是向内探求,“反求诸己”,将固有的善端“扩而充之”,而非向外苦苦追寻。
1.2 “礼”:外在的社会规范与文明形式
“礼”在最初是指一套源自氏族社会祭祀传统的礼仪、习俗、制度和规范。孔子对其进行了人文主义的转化,使其不再是神秘主义的仪式,而是维系社会秩序与表达人文关怀的文明形式。
“礼”的功能在于“节文”二字,即调节和文饰人的情感与行为。“恭而无礼则劳,慎而无礼则葸,勇而无礼则乱,直而无礼则绞。”(《论语·泰伯》)恭敬、谨慎、勇敢、直率这些本是美德,若无“礼”的调节,便会过犹不及,流于劳倦、畏缩、作乱、尖刻。因此,“礼”是为了让社会互动和情感表达更加恰当、优雅、和谐,即“和为贵”。
1.3 “仁礼合一”:理想化的共生关系
在孔孟的理想设计中,“仁”与“礼”是内容与形式、内核与外壳的关系,相辅相成,缺一不可。
- “仁”是“礼”的精神内核。孔子断言:“人而不仁,如礼何?人而不仁,如乐何?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一个缺乏仁爱之心的人,即便演习繁复的礼仪,那也只是毫无意义的虚伪表演。“礼”的生命力完全来源于内在的“仁”。
- “礼”是“仁”的实现途径。“克己复礼为仁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,通过约束自我以使言行符合“礼”的要求,正是达成“仁”的境界的实践路径。“礼”为“仁”提供了具体的行为指南和培养范式。
这一阶段的儒家,可称为 “礼的教化” 。它旨在通过“礼”这套人文教化的体系,由外而内地涵养和塑造人的德性,最终目标是培养出“文质彬彬”的君子,达到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的最高境界——内在欲望与外在规范完美融合的无碍状态。此时的“礼”是活泼的、充满人情味的、具有弹性的。
第二章:历史的异化——“礼”的僵化与神圣化之路
然而,儒家思想在之后的历史发展中,尤其是为了适应中央集权帝国的统治需要,其“仁”与“礼”的平衡被逐渐打破。“礼”的一端被不断强化、抽象化和绝对化,最终脱离了“仁”的情感根基,异化为一种压抑性的统治工具。
2.1 荀子:“性恶论”与外在规范的凸显
战国末期的荀子虽属儒家,但其“性恶论”开启了一个关键转向。他认为“人之性恶,其善者伪也”(《荀子·性恶》),“伪”即人为努力。既然人性本恶,那么善就不是内在的萌芽,而必须依靠外在的“礼义法度” 来教化、矫正和塑造(“化性起伪”)。荀子极度强调“礼”作为社会分工和秩序划分的功能性。这一思路虽然强调了后天学习和社会规范的重要性,但也潜藏着将“礼”与人性对立、使其成为一种外在强制力量的风险。
2.2 董仲舒:天人感应与“三纲”的神圣化
汉代董仲舒提出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,为儒家与政治权力的结盟奠定了理论基础。他将儒家伦理与阴阳家的宇宙论结合,构造了“天人感应”的神学体系。在此体系中,“君为臣纲、父为子纲、夫为妻纲”这“三纲”被提升为永恒不变的“天道”的体现,具有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权威。儒家伦理从此与政治权力紧密捆绑,成为论证统治合法性的意识形态工具,“礼”开始披上宗教性的神圣外衣。
2.3 程朱理学:“天理”的绝对化与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
宋代程颢、程颐、朱熹等理学家,为应对佛道思想的挑战,构建了庞大的理学体系。这是“礼”彻底异化为“礼的宗教”最关键的一步。
- “天理”的建构:朱熹将“理”塑造成宇宙间至高无上的、先验的、绝对的本体。而人间的伦理道德——“三纲五常”,即是“天理”在社会生活中的具体展现。
- “人欲”的污名化:与“天理”相对的是“人欲”,即人的自然情感、欲望和需求。朱熹认为“人欲”是遮蔽“天理”的污垢,提出了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的著名口号。
- “礼”的彻底僵化:至此,“礼”完全脱离了与内在“仁”心的有机联系,不再是真情实感的恰当表达,而是变成了必须绝对服从的、外在的“天理”规条。“礼的教化”彻底异化为“礼的宗教”。其关注点从内在德性的培养,彻底转向了对个体外在行为是否符合“理”的严苛审查。人的真实情感、个性与创造力,在这种压抑性的框架下被系统性地视为需要剿灭的“人欲”。
第三章:实践的困境——明清社会的窒息与《红楼梦》的预言
明清两代将程朱理学奉为官方正统思想,并通过两大制度武器将其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,造就了《红楼梦》中那个“诗礼簪缨之族”却“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,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”的虚伪世界。
3.1 科举制度:思想的桎梏与知识的异化
朱熹注解的《四书》成为科举考试的唯一标准答案。天下读书人寒窗苦读,不再是“读书明理”以求人格完善,而是将圣贤之言视为获取功名利禄的“敲门砖”。儒家思想彻底工具化、八股化,失去了其思想的活力与批判精神,沦为一种空洞的文本游戏和意识形态的再生产工具。贾政对贾宝玉的逼迫,正是这一异化现象的生动写照。
3.2 宗族制度:基层的规训与情感的压抑
宗族组织利用理学教条制定家规族法,成为执行“礼的宗教”的最基层单位。它对族内成员(尤其是女性和晚辈)的生老病死、婚丧嫁娶、行为举止进行了无所不在的监视和管控。个体的情感、欲望和选择必须无条件服从家族的利益和礼法的规范。《红楼梦》中贾母、王夫人等利用“孝道”等礼法对宝玉、黛玉等人进行的控制,正是宗法礼教压抑生命的体现。
3.3 《红楼梦》:异化世界的终极图景
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正是这个高度异化世界的艺术结晶与深刻批判:
- 贾政是体系的卫道士。他看似方正不阿,实则空洞僵化。他对宝玉的“爱”完全表现为对其是否符合“礼”的规训,而非基于理解的父子真情。他是“礼的宗教”的忠诚执行者,也是其牺牲品。
- 薛宝钗是体系的“完美产品”。她“行为豁达,随分从时”,深谙世故,顾全大局。但她的冷静、克制与完美,恰恰是因为她已成功地将外在的“理”彻底内化,从而系统地压抑了自身的“情”。她的“好”,是体系所定义的“好”,却令人感到一种无生命的寒意。
- 贾宝玉与林黛玉是体系的叛逆者与殉道者。他们的价值核心是“情”,是个体的真实感受与灵性。宝玉厌恶功名利禄,黛玉追求真情至性,他们的所有言行都与世界的“理”格格不入。他们的爱情悲剧,并非是简单的外力阻挠,而是活生生的“人”与僵死的“理”之间不可调和的结构性冲突的必然结果。
这个系统高度内卷,所有人都在扮演系统要求的角色,耗尽所有资源(经济的、情感的)来维持表面的“仁德”与“繁荣”,但其内在早已价值空虚、精神破产。因此,它的崩溃不是偶然的,而是结构性的;其最终的“白茫茫大地”,是意义的绝对虚无——一个抽空了所有真实情感与创造力的世界,在逻辑上的必然终点。曹雪芹以其惊人的艺术洞察力,为这个僵死的体系敲响了哲学的丧钟。
第四章:现代的回应——解构的反叛与虚无的幽灵
历史车轮驶入现代与后现代,《红楼梦》所批判的“礼的宗教”其形式虽已改变,但其精神幽灵——即各种形式的僵化规训、宏大叙事与外在权威——依然以新的面貌存在。年轻一代的反抗,与全球性的后现代思潮相呼应。
4.1 解构主义:对权威的祛魅
后现代主义及解构主义的核心,是对一切宏大叙事(Große Erzählung) 的怀疑。它们揭示,所有被视为“天然”、“真理”的规则、价值和体系(如传统的家庭观、成功学、社会时钟),并非永恒不变,而是由特定的历史、文化、权力关系所建构(konstruiert) 出来的。年轻一代用质疑、嘲讽、亚文化创作(如“非主流”文化)等方式,解构长辈权威和社会既定范式,这正是为了打破“理所当然”的魔咒,争夺对自我生活的定义权。这场解构是解放性的,是对《红楼梦》中那种压抑性结构的延续性反抗。
4.2 虚无主义的挑战:白茫茫大地的现代版本
然而,解构若仅仅停留在否定与批判,便与它试图反抗的虚无主义成为了共谋。它将我们赖以生存的意义世界揭露为一场虚构后,若无法提供新的意义生成方案,其结果便是更大的迷茫与失重——“一切皆虚妄,一切皆允许”的苍白自由。这仿佛是“白茫茫大地”在现代精神世界的重演:旧的神坛已被推翻,但新的信仰无处建立,人漂浮在价值的真空中。
第五章:重构的可能——于虚无之上,本真地创建新的意义
面对“白茫茫大地”般的虚无(das Nichts),滑入彻底的虚无主义(Nihilismus) 并非唯一的道路。海德格尔的哲学,尤其是其关于此在(Dasein) 的本真性、向死而生(Sein-zum-Tode) 和决断(Entschlossenheit) 的思想,为我们指明了一条穿越虚无、重建意义的路径。这并非要建造另一座压迫性的形而上学大厦,而是要求此在以一种本真的(eigentlich) 方式重新居于此世。
5.1 直面虚无:作为意义之空的自由(Freiheit)与畏(Angst)之启示
海德格尔认为,对虚无(das Nichts) 的体验并非纯粹的否定,它通过一种根本性的现身情态(Befindlichkeit)——畏(Angst)——袭来。畏不同于怕,怕之所怕者是世内的某个具体存在者,而畏之所畏者乃是“在世界之中存在”本身,即在世本身。它使此在感到茫然失所,一切世内存在者连同他人共在都沉入一种无意义之境。然而,正是这种虚无(das Nichts) 的启示(Offenbarkeit),迫使此在从常人(das Man) 的闲言(Gerede)、好奇(Neugier) 和两可(Zweideutigkeit) 的非本真(uneigentlich) 日常状态中惊醒。
在这“白茫茫”的虚无(das Nichts) 中,一切现成的、被给予的价值和意义都失效了,此在被抛(Geworfenheit) 回到其最本己的能在(Seinkönnen) 面前。这揭示了一种最根本的自由(Freiheit)——为此在自身之故而存在的自由。意义的真空,恰恰为此在提供了摆脱常人统治、本真地(eigentlich) 为自己选择并承担其存在的绝对可能性。
5.2 向死而生:决断(Entschlossenheit)与本真的将来(eigentliche Zukunft)**
如何应对这种自由(Freiheit) 的重负?海德格尔提出了向死而生(Sein-zum-Tode) 。“死”在此并非一个生理事件,而是此在最本己、无所关联、确知而不确定、超不过的可能性。本真地(eigentlich) 先行到死中去,就是清醒地领会到自身存在的有限性和独一无二性,从而决断(entschließen) 性地从常人的幻梦中抽身,回到自身。
这种决断(Entschlossenheit) 不是一次性的选择,而是此在持续地在其操心(Sorge) 的整体结构中,依循其最本己的能在(Seinkönnen) 来展开其生活的态度。它让此在从非本真的(uneigentlich) 将来(Zukunft)——即一种尚未到来的“现在”——转变为本真的将来(eigentliche Zukunft) ,即此在在其筹划(Entwurf) 中先行跑向其自身的终点,并以此将来的方式回到其实际性(Faktizität)中,从而当下化(gegenwärtigen) 其存在。
这意味着,意义不再是现成存在于世界某处等待发现的宝藏,而是此在在其有限的生命中,通过其决断性的筹划和行动(Handeln) ,不断生成(Geschehen) 和建构(Stiftung) 出来的。 它发生于此在“先行-而后-返回”的整体性时间性(Zeitlichkeit)运动之中。
5.3 共在的重构:本真的操持(eigentliche Fürsorge)与历史性(Geschichtlichkeit)的传承
此在的本质是在世之中存在(In-der-Welt-sein),这必然包含与他人的共在(Mitsein mit Anderen)。意义的重构(Rekonstruktion) 绝非孤独自我的闭门造车,而是在共在中的共同筹划。海德格尔区分了两种操持(Fürsorge):一种是代庖式的、支配性的操持(einspringend-beherrschende Fürsorge),这跳过了他人的操心,实为一种压制;另一种是先行的、解放的操持(vorspringend-befreiende Fürsorge),它帮助他人看透其操心,并将其自由(Freiheit) 归还于他,让他得以本真地(eigentlich)** 为其自身而存在。
因此,新的意义共同体——无论是家庭、友谊还是志趣相投的社群——的理想形态,应建立在本真的操持之上。成员间不是用新的教条彼此束缚,而是共同决断,互相解放,在对话与共同行动中,为这个共同体筹划并承担(Übernahme) 其共享的命运(Geschick)。
这个过程具有深刻的历史性(Geschichtlichkeit)。此在不是凭空创造,它总是被抛入一个特定的历史传统与语境中。本真的重构意味着重演(Wiederholung)传统:不是简单地重复过去,而是决断性地面对被传承下来的可能性,选择(Wählen) 其英雄,并在此基础上筹划未来的战斗。这意味着可以对儒家传统进行解构(Dekonstruktion) 后的重演,即剥离其异化(entfremdet) 为僵化礼教的外壳,而重获(wieder-holen) 其“仁”之中所蕴含的、对于共在和牵挂的本真(eigentlich) 洞察,并将其融入当下的生存筹划之中。
结语:于白茫茫大地之上,诗意地栖居
《红楼梦》所揭示的“白茫茫大地”,是存在(Sein) 被彻底遗忘(Vergessenheit) 后的虚无(das Nichts) 景象。然而,依循海德格尔的思考,这虚无并非纯粹的终结,它更是一种严峻的呼唤(Anruf),呼唤此在从其非本真(uneigentlich) 的沉沦(Verfallen) 中收回(zurücknehmen) 自身,本真地(eigentlich) 承担起其被抛的(geworfen) 自由。
意义的重构(Rekonstruktion) 之路,因而是一条存在论(ontologisch) 上的本真化(Eigentlichwerdung) 之路。它要求我们决断地面向死亡,清醒地认识到自身是意义的作者和承担者;它要求我们在共在中,以解放性的操持代替支配性的操持,共同筹划属于我们时代的、历史性的命运;它最终邀请我们,在承认虚无的前提下,不是陷入绝望,而是以一种“向死而生”的勇敢和“诗意地栖居”的智慧,在这片清空了虚假偶像的“白茫茫”大地上,辛勤耕耘,建立起无数座基于本真真情与自由决断的、星罗棋布的意义家园。这,或许是对《红楼梦》之悲怆最深刻的回应与超越。